回乡记|赵建平
掌上曲靖 2020-05-20 15:28:12

父亲去世之后,老家就没有了至亲的人。

偶尔回去,匆匆忙忙。两间老屋,夹在几栋楼房之间,老屋檐下,结着沾满尘灰的蜘蛛网,檩条开始腐朽,屋檐上的瓦片被风吹落,碎片散落一地。老鼠刨出的泥土,堆积在院落里,台阶被苔藓覆盖着。时光的零乱和破碎,日日夜夜从瓦缝里漏进老屋。断墙残垣,与周围显得极不协调。

清冷萧条,让人睹物伤怀。没有人住的屋子,破败的速度超出了我的想象。

一把生锈的锁,关住一道门。门内与门外,是两种烟火。两种烟火,一份属于我,一份属于别人。只是,属于我的一份,早已荡尽在时光里。十年之前,母亲尚且在世,我每次回去,远远看到老屋上空飘出的白烟,我能感受到它给予我的踏实、温暖和安全,虽简也珍,虽陋也贵。

母亲去世之后,父亲一人在家,老屋便多出一份空寂。老屋上空的炊烟,每天照旧飘,却失去了原有的规律。父亲并不是一个很会生活的人,母亲的离去,让他很长时间无所适从。他喜欢饮酒,印象中父亲从没醉过,在村里,他算是酒品最好的一个,可一个人生活,父亲大多却是以酒代饮、零食充饥。生活的随意,明显看出父亲散淡。“懒心无肠”省下生活诸多麻烦,父亲的不体己,让晚境倍添凄凉。

父亲,在借酒打发着失去母亲的岁月。

每个周末回去,老屋的烟囱再也不像过去,能经常见到飘起的炊烟,以及从炊烟里飘出的气息。唯有父亲,仍然坐在没有温暖的火炉边上,他的目光,在老屋的每个角落游弋。我不知道那个时候的父亲,是在老屋寻找一个人,还是寻找一些生活的记忆。

父亲和母亲建造了老屋。在某个艰苦的时段,他们让老屋获得生命。原以为老屋永远不会衰老,岁月发酵,只能让它更有味道,可并非如此,烟火少了,冷清多了,凄凉也重了。母亲去世之后,父亲陪着老屋,孤零零度过十年,或者说坚守了十年。十年,父亲从未放弃他的执念——他想让老屋更好一些。更好,或许是让老屋更温馨,或许是让老屋从里到外更好看。但父亲的愿望总是落空,一次一次落空,一年一年落空,直到他在老屋离开这个世界。

老屋没有变好,岁月却把父亲熬成熟透的果子。他离世前的日子,我每天陪伴着。那段时间,父亲已经不能言语,他无法用语言表达自己的想法。躺在床上,眼神凄凉迷茫,没有光彩。脸色极其灰白,手在床上乱抓乱挠,就像他种地时,用手抓草根的情景。那手,就是一根耙子。他先是抓被子,后来是撕扯衣服。再后来,他的双眼就茫然睁着。这个时候的父亲,安静极了,可这样的安静,却是少之又少。几分钟之后,父亲又再次重复相同的动作,他烦躁了。父亲的烦躁,给我们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安。我们知道,父亲总有一天会离开,但没想到在这种烦躁中,他的生命正以加速度的形式在消失。父亲从卧床到离世,仅仅一个周。一周的时间,父亲完成了一场仪式,结束了一个时代。而我,也见证了父亲生命不断衰弱渐至消逝的整个过程。

对于父亲,我比其他人更了解。我在外面工作,家里的土地和房子,其实根本不用划分,没有一个人能回去坚守那些土地和老屋,但父亲固执,非要一一分清不可。房子和土地一分,我不知道父亲有什么感受。也许了了一桩心愿,压在他心里的包袱,被彻底放下。可我相信,由分地到分房,失落的不仅是我,还有父亲。父亲晚年活着,最大的使命,就是要主持一次最庄严也是最凄凉的分家仪式。分家,对于我实在没有意义,可对于父亲,却似乎是必分不可。

不知道父亲下决心拆散家的时候,是否有撕扯的疼痛。那时,我的心里有一种从未有的空落。分了家,我生活里陡然只剩下父亲了。以前别人问起,我尚且能说在那个地方,我还有一个家,而分家之后,我只能告诉问我的人,在那个地方,我只剩下了父亲。

我既伤感于我的落寞,也欣慰于我存世的父亲。

父亲从小艰苦,从来不乱花一分钱。母亲去世之后,父亲七攒八攒,攒得五万块钱,却不愿意存入银行——他不放心。可在他去世前的一年,五万块钱,竟然不翼而飞。这让晚境孤零的父亲遭遇了沉重的一击。钱丢失的事,他一直没有告诉我们。我们也从不在他面前提到钱的问题,但这件事却成了父亲不能言语的心病。他攒钱,不是为了自己,而是想着在他离世的时候,我们能少一些花费。他卧床以后,经常用手摸着他的口袋,我知道父亲的意思,我赶紧拿出钱包放在父亲手里,告诉他,我有钱。是的,我有钱。父亲那个时候,本已不能清楚地说话,但那一分钟,我却清晰地听到父亲的一声“好”。

父亲的这声“好”,是他留给我最后的一句话,是他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声音。

父亲卧床不起,他要手机,他要打电话。其实,这些都是我们根据他的动作进行的揣测。把手机放在父亲的耳边,他已经再不能说出一句话。他的人中部位渐渐萎缩,额上的老年斑渐渐开始消退,并且变得白皙。那时的父亲,躺在床上,呼吸均匀,气息平和,像极了酣睡的婴儿。

一天之后,父亲离世。

去世的第二天,是父亲八十七岁的生日。

从此,对于那个地方,我成为了过客。没有依靠,也少了一份牵挂。从原来的半月一回到一周一回,再到现在数月一回,回去的时间间隔由长而短,再由短而长,并且越隔越长。回去的步履也是越来越匆匆,就连回去的目的也越来越明确——仅是看看老屋,看看山洼的那块土地上,埋在土里的母亲和父亲。

父母在的时候,那个地方叫“家乡”。“家乡”这两个字里,饱含浓浓的情份。而现在,我的“家乡”突然变成我的“故乡”。“故乡”是一个让人凄楚的词语,留下酸涩,淡淡的,成了忧伤的回忆。

生命中最重要的人,结束了属于他们的时代,也切割了我与这个地方生命的某种密切联系。

我的空间里,老屋是我的生命和血脉之源。看到它,即便是苔色葱翠,檐草青绿,我也能收到来自于“家”的味道和气息。每次回去,其实我都没有扣开门上的那道锁。我承认,自己早已失去跨入那道门槛的勇气。没有火的温暖,老屋,是冰冷的老屋。在老屋的门前,站上一分钟两分钟,对于我来说,这已经足够能让我感受到老屋给予我的馈赠。

习惯性去摸一下那把锁,也习惯性去推一下那道门,这成了每次回到老屋时,站在门前的常规性动作。我永远跨不进故乡为我设置的那道门槛了。每次站在老屋的面前,沧桑,凄凉,掺杂进一些温暖的记忆。从老屋的前面走到后面,又从老屋的后面走到前面,如看古董一样,但我终是不能适应以“游子”的身份,去亲近老屋,即便“亲近”这个词语,充满了柔性的光芒。我就只想看看老屋,想在老屋看到一些曾经熟悉的情景,或者听到一些熟悉的声息。就只想让老屋这根纽带,把我的步履放慢一些,把我转身离去的时间延迟一些。

每次回去,我必去的第二个地方,是父亲和母亲的墓地,两座墓堆,一座新,一座旧。新与旧,刚好相隔十年。

墓地在一块小山洼里。两块墓碑,在阳光下冷冷地立着。两堆黄土,掩盖着曾经的人与故事。一切风尘,皆入泥土,阴阳两隔,只见蓬蒿野草,寂寂在山野生长。

“家乡”变为“故乡”的过程,让人百感交集。这个地方,从此与我割离了某种联系——生命的联系。很多年以后,不知道我的孩子们,在他们的心里,是否还会接受这样的一个地方,用来寄托他们的某种归去来兮的感情?我想,应该不会了。因为没有了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感,他们必会比我更加自由和幸福。

一切将会以光的形式消散,或者以尘埃的形式,在风雨中消散。父母的墓地旁边,有一泓清潭,几蓬青竹。水常年四季,清澈纯净,竹也长得生意勃勃。这些,总在拉近我与这块泥土的距离。每次来,以水为祭,祭这块土地,祭逝去的父母,也祭留在这块土地上的岁月。我也只需一杆修长的青竹,在矮矮的墓堆上,树一面洁白的纸幡。我想,也只有这样,才能保持我与归于泥土中的父母,在生命中缠绵的联系,以及记忆他们与这个世界曾经发生的事迹。

我终于转身。我的血液凝固于这块土地,哀哀我心,我无法清楚,这样的凝固,幸还是不幸?我生长于斯,父母受难于斯。父母之悲喜已成过往,随着他们化为这块土地上的故事。而我之悲喜却还将继续,且是在无期地索寻和茫然中继续。这一条悲喜之路,一端连着过去,一端连着故土,而我不知道路的另一瑞,与未来有多远的距离?故乡与他乡,会隔着多重的风烟?

故乡很沉,故乡的土地很沉。我的心中,终是无法化去这方水土予我的沉重。我悲喜于自己的过去,也悲喜于自己的未来,而在老屋的前面,在父母的墓碑前面,这一切悲喜都被止息。

他们不会告诉我了——寻根和溯源,根之何在?源之何在?我也将无法知道我与他们,他们与这个世界,曾经的故事和许多的秘密。一切理所当然地被他们带走:肉身、苦难、疾病、冰冷的思想以及他们冰冷的爱情。

这血一般的泥土。

路上,遇到熟人,站着。客气地问我从什么地方来。“从什么地方来?”这竟然让我无以回答。我自是知道,他们,也仅仅是随便一问,可却让我有手足无措的感觉。这个地方,哪一座山,我不熟悉?哪一块土地,我不熟悉?就连山上开什么花,地里种什么粮食,直到现在,还在如画景一般出现。可一句“笑问客从何处来,”竟然问出我内心的生疏和惶恐。

家是不存在了,唯剩下两间老屋,孤零零地立在那里。一切似曾相识,却又没有相识的意思。这两间老屋,母亲去世的时候,村间有人曾要跟我们商量买,父亲去世之后,更有人几次三番地说。但老屋终是立在那里。对于我来说,老屋就仅是一种寄托。它的存在,我尚可以寻得一些念想,也可以找一个机会,每隔一段时间,回去看看。在那块土地上,这唯一能见证我与故乡联系的老屋,怎么能用金钱来交易呢?我害怕有一天,在那块生疏的土地上,见不到这熟悉的老屋,我应该如何来救赎自己的不安?

远远地一个人走来,远远地打着招呼,“回来了?”“回来了。”如此问也如此答,心中瞬间生出亲切,原来我是有归属的人——至少问的人,并没有把我当作外人,是的,我还是他们中的一个,与他们可以分割却又是不能分割的一个。熟悉和不熟悉,我与他们都牵连着,并且是各种牵连关系中,属于我的最重要的关系。我一直以这样的关系而存在着。但这样的认定,紧接着却让我产生更为难受的凄楚。“去哪里呢?”去哪里?他们问我,我却也在问自己,没有烟火的老屋,没有声息的老屋,失去了生机的老屋,我的回去还有什么意义?可除此,我又能归向什么地方呢?

回到叫家乡的地方,不,现在已经彻底地成为了我的故乡。在这故乡里,我还有一些相熟的人,我的父老乡亲,我的同班等辈的弟兄们。回去,酒成了唯一可以慰藉心灵的东西。他们热情地倒着酒,然后以英雄的豪气,一杯一杯地喝,他们喝着自己的酒,也替我喝着本该属于我的那一杯。语言热烈,语气真挚,我的伤感和落寞,在转瞬之间,被盛在酒杯里,连同这些文字,一个个地被发酵,发出浓烈的味道。这是开心的事。可这开心的种子,尚来不及生根,就已经发芽开花,果是见不到的,它们埋在忧伤里面。

先前回去,下了班车,我一般都是徒步回家。那时我是不用匆忙赶着回家去,十五六里的山路,我可以慢慢地去走完。那一段从此岸到彼岸的距离,足让我有被渡济和得以救赎的感觉。我可以在路上一边看着风景,一边收拾近乡愈更怯的心情。风景自然一样,这一次和上一次看到的,下一次和这一次看到的,于我而言,景物并没有区别——山还是山,水还是水,树色满坡,水质清冽。可有一种感觉却不一样,故乡的山水安顿和接纳我的同时,那条回家的路,却因父母的衰老而变得越来越窄,越来越长。

我的悲喜由此生出。

车子偶尔从身边驶过,坐车的人,从一道山门进进出出。进去的是故乡客,出来的是故乡人。“君从故乡来,应知故乡事。”可于我而言,又认识几个呢?故乡在我与他们的行程中,谁又能称出些许的重量。

我到底生疏了,或者,生疏远远多于熟悉,包括风景,包括人事,也包括故乡的现实和对未来的期待。这种生疏,经常如虫子一般,在眼里蠕动,在皮肤上蠕动,然后,在心里蠕动,并且一直延续着下去,生也在生,死也在死。

我是多么希望,和我的父老乡亲们,和我的兄弟们,在一起,一边喝酒,一边叙着家常,谈谈老一辈的事情,谈谈这块土地上生产的桑麻和稼穑。这不仅是安慰,更希望以这样的方式,来完成一种从心生发出来的回归。我相信,故乡总能在精神的长相里,给我更多丰实。

但我还是有一些怅然若失。当置身于高楼林立的故乡的时候,我看到了很多东西被物化:恩怨、是非、狡黠、刁钻、势利和算计,以及长满了蓬乱之草的角落。沉闷的故乡,怎能让我去理解和读懂呢?

很多人,很多村间的人,在跟我说一个相同的词,他们惊人一致地跟我说着“好”。我知道他们说这句话的真实意思——因为两间老屋,他们一张张灰色的脸,挤着干涩的笑,自然地露着既自尊又卑怯的神情。我相信这样的笑不会带着暖意,转身的刹那,它会立即像岩浆一样,冷却凝固在面孔上。己之所欲,散开的光芒,在他们眼里,构成冷酷和不可解析的图像。里面藏着交织的东西——势利、卑微而又自尊的媚俗。

我突然害怕起来。既害怕我在故乡里的沉沦和哀怨,也害怕在故乡里,老屋有一天会突然遭遇到的沉沦和垮塌。我想,那将是我对故乡所抱有希望的最致命打击。

数十年前,我生活在故乡这间低矮的房子里面,数十年之后,我又生活在另外一间低矮的房子里面。不同的是,一个地方叫故乡,一个地方叫异乡。这些不断变换着语气和面孔,跟我说话的人,他们又怎能明白,“好”,这个字既会让人窒息,也会让人振耳发聩。当他们说出“好”字的时候,于我,何尝又不是一种对归去的排斥和拒绝。

但到底在我的心里,还是生出了一份感动。从老屋走出来,跨过桥,在去父母墓地的时候,突然就遇到一个老人。她昏花的眼盯着我。老人和别人一样,问我去哪家?我又一次惶恐起来,我去哪家呢?我问自己,这真是没有勇气和力量可以回答的问题。胆怯,我只能胆怯,我说,也只能说,我去看看山洼里的地,看看父母的坟墓。老人的眼睛瞬间明亮起来,跟我说,去吧,去吧,回来一趟不容易,去看看他们,人老了怪可怜的。

老人走了。我也走了。

我们沿着不同的方向,朝前走着。

在我的身后,留下的是给我人生挫折、穷困、冷遇与折磨,也给我童年温馨与甜蜜的故乡,还有那些摒除利益,充满友善和真诚,饱含浓浓人情味的故乡人。有他们,无论走出多远,故乡还依然是我的福乡,那些善良的人还依然是我的贵人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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